106、枪炮玫瑰16
百里之外的维科郡。
地方守军的长官已经将他那座在边境算得上豪奢的住所让了出来,但这似乎还是不能平息那位大人物的怒火。长官老老实实地站在门外，像一名卫兵般替对方看门,听见房中传来声声严厉的呵斥，默默把脑袋低得更低了一些。
“你不是说你有办法吗？你的办法呢？！”
帝国大皇子莱斯曼愤怒地发问,一脚踢向了身前的木桌，桌腿发出痛苦的呻.吟声，在他的威严下瑟瑟发抖。
总以皇室气度要求自己的继承人，此时已经难以保持那种浮在云端、毫无效用的风度，脸上露出了暴躁的神情。
跪在他身后的是十多名魔法师，他们的面貌都隐藏在黑袍中，乍看去只有一片幽冷灰暗的罩帽。听到皇子的斥责,众魔法师久久不语,最后还是一名头发花白的老者站了出来。他正是在芬洛城中便跟随在莱斯曼身边的魔法师卢克。
“我辈无能，还请殿下平息胸中怒火。”老魔法师哑声道，“城外围着的魔物数量实在太多，大家一时间拿不出什么好办法。”
莱斯曼压抑的目光中泄露出一丝危险的味道。他冷冷地看着眼前的魔法师,开口道：“离开芬洛的时候,你可不是这么说的。”
阴冷的毒蛇往往比暴躁的狮子更可怕。老魔法师很明白这个道理，也知道表面上的平静并不意味着对方怒火已消。要是他们不能尽快解决维科郡的危机，这位大皇子殿下想必不介意用他们的血肉投喂那群嗷嗷叫唤的魔物。
老魔法师颤声道：“我们会再想办法，请殿下放心！”
莱斯曼优雅地捡起被他拂落在地的图书，再也没看那群魔法师一眼。
“要多久？”
“十……三天。”老魔法师看着大皇子殿下暴烈的眼神，默默将时间缩短了数日。
“很好。”莱斯曼如同慰问前线士兵时一样，轻轻拍了拍老魔法师的肩膀,轻声说出的话如同一根细绳索，不动声色地套在了对方的脖颈上，“上一次你没让我失望，希望这次也是。”
十多名魔法师被他挥退，那名一直等在门外的军事长官恭敬地敲了敲门。
“有什么事？”莱斯曼整理着被拂乱了的衣衫，幽幽道。
“禀殿下，收到了迪比斯郡守军的回信，他们会派三个骑兵大队前来支援。”长官小心翼翼地汇报着，交代完迪比斯郡的增援情况后，又问了一句，“殿下，城外的形势严峻，只怕三个骑兵大队也未必能扭转战局……”
莱斯曼道：“你有什么建议？”
长官没有直接回答，避而报告起了维科郡守军的战损。护送信使向外求援、近几日的试探性出击，已经死伤了上千名士兵，如果真要凭借守军与那些魔物正面抗衡，那时的死伤人数……
“属下不敢托大，只是有些疑惑……约克堡的驻军距离也只有一百二十里，殿下为何不向约克堡求援？”
莱斯曼冷笑了一声，没有回话。他慢慢地走出房门，转身看向了东南的方向。隔着重重建筑，这个方向耸立着维科郡的城门，城门之外是黑压压的魔物，再远一些，穿过荒寂的平原和无数溪流，就是那座约克堡。他的胞弟所在的地方。
没有了血鸦的追踪，莱斯曼并不知道宜青不在约克堡中。就算他知道，也不会改变作出的决定。约克堡在他眼中已被打上了诺兰奥伦多的烙印，而维科郡是他手中的棋子，他们将在帝国西部边境这张期盼上厮杀，互有攻守，可进可退，但绝没有缴械投降的一日。
……
“几千只？疯了吗？！”卢西奥瞪大了眯缝的双眼，不敢置信地重复道。
二皇子殿下在遭遇战中遇上的魔物只有三只，不久前在约克堡城门前结束的战斗中也不过出现了十多只。在普通士兵的想象中，上百只魔物都已经是极为可怕且难以撼动的存在了，遑论上千只？光是想想那样的围城场景，所有人都感到头皮一阵阵的发麻。
当这股寒意顺着头皮渗进心中时，他们下意识地将目光看向了队伍最前列的那名男子。对方有着高贵的皇室血统，一头金发在阳光下耀眼醒目，良好的风度在与迪比斯郡骑兵的应对中展露无遗……最关键的是，对方是最坚定不移地相信在与魔物的战争中帝国必将取胜的一个人。
宜青察觉出了这些若有压力的视线，原本想挤出一个笑脸回应，然而着实有些困难：“看着我做什么？难道你们指望翻过了基伦山的魔物，加起来也只有十几只吗？”
他目送着那名骑兵远去，声音平静道：“它们既然进入了帝国的边境，早晚是要遇上的。”
成百上千的魔物，只要他们坚持战斗，总有一天是会遇上的，宜青对此毫不怀疑。
但为什么会是现在？为什么会在维科郡？
根据约克堡今日遭遇的魔物规模，按说不该有那么多魔物都集结在了一时一地。它们应该在广袤的荒原上游荡，偶尔三五成群地出没，是什么让上千只魔物同时选择了围在维科郡呢？
宜青按捺下心中的不解和困惑，率领众人继续朝迪比斯郡的方向前进。
一行人到了迪比斯郡的首府，受到了驻军长官的殷切接待。双方的接洽极为顺利，或许是帝国皇室的身份发挥了作用，或许是那几处矿产本就不是驻军所需的核心资源，对方没有刻意刁难就接受了那份由加百利拟定好的协议。
“多谢阁下的体谅。”双方签订好协议后，宜青起身告辞。
那名长官将他们送到了城门口，似乎有话要说。
宜青翻身上马，示意众人准备出发，那名长官终于开口问道：“属下斗胆问一句，殿下离开迪比斯之后，将去往何处？”
这个问题的答案不是军事机密，宜青也不觉得有隐瞒的必要，坦白回答道：“会去矿产地看一看。”
“殿下，您可知道……维科郡被魔物包围了？”迪比斯郡的这名军事长官隐隐是大皇子一派的，忍不住问道，“莱斯曼殿下就在维科郡，您不去救援吗？”
宜青沉声道：“我没有收到维科郡的求援信。”
“如果您收到了，您会去吗？”
宜青抿了抿嘴唇。一旁的卢西奥跳下马，挡在那名长官身前，讥笑道：“诺比尔，就因为几年前大皇子殿下把你从牢里捞出来，扔到了这破地方，你就对他感恩戴德了？该怎么做，殿下自然心中有数，轮不到你插话。”
那名叫诺比尔的长官没有理睬这么粗糙的讥讽，挡在宜青面前不曾走开。他完全可以在之前的谈判中，用迪比斯郡的矿产作为威胁，但他没有那么做。公事上，他恪守了帝国的行事规范，现在站在宜青面前询问，是出于私人情谊。
“约克堡有四万驻军，加上皇家守卫团，也不超过六万五千人。我不认为，从中抽调出一半，甚至更多的士兵，就解维科郡之围。”宜青尊重这名长官公私分明的态度，所以也给出了自己的回答。
“如果一一”
对方还想再问，宜青打了个手势，一队人都骑上马，急驰而去。
他知道那名长官想问的是什么。如果他手下有足够的兵力、有能力解开维科郡被围城的危机，他会去吗？
除非再从其他地方征调守备军，否则短时间内他能调动的士兵就只有那六万五千人，但他确实马上就会拥有对付魔物的利器了。一旦矿产地确认可以供应资源，枪械就将源源不断地输送到约克堡军士的手中。枪炮之威下，上千魔物又有何惧？
到了那时，如果维科郡的情势还如同今日一样危急，他会去吗？
……
迪比斯郡西南部有一片连绵的丘陵地带。覆盖在山坡上的树木早就被砍断，犹如刚修理过的平头，只剩下一茬木桩，整整齐齐地随着山脉起伏。黝黑如墨色的山岭中，无数矿洞像是蚁穴一样分布在隐蔽之处。
迪比斯郡的总督府和驻军早就十几年前就联合起来，对西南部的矿产进行勘探和开采。幸运或者不幸的是，此处的资源非常丰富，然而没有一种矿脉是帝国急需的。除了部分伴生金属矿之外，这片丘陵之中盛产的是能源石。
宜青等人在入夜前赶到了这片矿产区。
前方山谷中散布着零星的灯火，应该是在矿产区工作的平民结束了一天的工作，回到了简陋的平房中。
“翻过这个坡就到了，殿下。”
翻越丘陵地时骑马不如步行便利，卢西奥牵马走在宜青身后。他的右脚被地面突起的土块一硌，用鞋底蹭蹬了两下，擦去表面的薄土层，隐约看到点白亮的光。
卢西奥根本没将注意力放在那莹莹一点白光上。帝国刚勘探出第一座能源石矿坑的时候，不乏为这种荧光吸引的平民。他们偷偷混入开采的队伍，在上衣口袋中、鞋底、任何可以装上物品的地方塞进或大或小的能源石，以为可以凭借这些小石块实现一夜暴富的美梦。
然而皇家科学院的后续研究证明，这种会闪烁着白色光芒的矿物，根本没有多大的价值。硬度不够、抗压性极差，无法满足军事和民用的材料要求，在帝国发现西部边境大量存在这种矿产后，连稀缺性都大打折扣，被贵族摒弃在装饰的奢侈品之外。
宜青站在空旷的远望处，看了眼前方的山谷，对身后的士兵道：“卢西奥师团长，你带人先过去，不要引起骚乱，直接和那边领头的人接触。把我们签好的协定给他看。”
赶了那么久的路，宜青的神色有些萎靡，但他说话时的语气依旧平静，带着皇室特有的矜持和鬼气，让卢西奥没有反驳，挥手示意同样疲惫的士兵跟着他继续向前。
落在后面只有两个人。
宜青为了打破夜行的沉默，笑了笑道：“这里远离平原，应该没有魔物活动的踪迹，所以卢西奥他们才放心走在前面。”
跟他一样缀在队尾的是西里尔。平时就不爱说话的机械师因为流失了太多体力，面色苍白，更是小口喘着气没有答话。
宜青特意走在后面，就是为了扶他一把，知道如果开口询问，对方肯定会一口回绝，所以他连问也不问，就搀住了西里尔的左臂。
“辛苦你跟着走这一趟。”宜青诚恳道，“一路上我什么都没做，现在就快到了，你总不能还拒绝我的好意了吧？”
西里尔不良于行，本来应该安安稳稳待在约克堡的指挥所。但迪比斯郡的矿产地是不是符合他们的需求，不同门类的资源需要怎样协调开采，未来要从约克堡抽调多少士兵来建立运输线，这些都需要西里尔本人看过之后，才能决断。
他跟着众人从约克堡出发，穿过广袤的平原到了迪比斯郡首府，又折向西南，翻山越岭。体力充沛的士兵都为这一段路程的奔波感到疲惫，西里尔更是已经透支了力气，每一步都和踩在棉花上一样，软不着力。
以他的性子，不会主动对宜青开口，宜青只好多盯着他，在必要的时候自己凑了过来。
“呼哧一一”西里尔喘了一口气，试图抽回被宜青搀住的手臂。
宜青顺着他的手腕扣住了那柄下端磨损得厉害的拐杖，将对方的手臂搭在了自己的肩上：“我知道你能自己走，我只是想和你悄悄说些话。”
“在约克堡的时候，我们都很忙，难得有这么好的机会。”宜青道，“独处的机会。”
卢西奥带着众人走在前面，正好翻过了一个缓坡，他们的身影被山岭遮挡，消失不见，说两人现在是独处也没有错。
西里尔被宜青扶着，恢复了些力气，问道：“什么……话？”
宜青道：“你在书房里画图纸，我在武场看士兵操练，一天也见不到几次面。”
“加百列经常找你谈机械制造的问题。”
西里尔对于这种谈话间话题的跳跃反应很慢，过了一会儿才挤出疑惑的声音：“嗯？”
随后，他想到了什么，认真道：“他来问我。”在西里尔看来，交谈的两人只有就某个领域具有相同水平的见解与认知时，才能说得上是谈论问题。加百列来书房找他，只是来问他一些浅显的问题，还说不上谈论。
这个纠正对机械师而言非常关键，在宜青眼中却没什么区别。他微微一笑道：“总之，我很不高兴。”
西里尔的双唇轻分，神色有些讶异。他离开地下室之后，勉强学会了简单地关心他人，虽然关心的对象只有那一个人。
“为什么不高兴？”
宜青叹了口气，觉得自己应该把话说得更直白一些。山林中时有鸟雀扇动翅膀、风吹过梢头的微弱声响，他那些声音变得有些渺远了，开口道：“因为你经常见他，不见我，所以我不高兴。”
西里尔道：“加百列不会每天都来问我。”加百列身为师团长，也有许多杂务要处理，不可能天天都去找西里尔闲谈，两人未必会天天碰面。但西里尔和宜青住在一间房，仔细算起来，他们见面的次数反而多。
“但你会和他说许多话。”宜青道。
西里尔点了点头，道：“以后睡前我留半小时……不，四十分钟。”
“你本来就睡得晚，再留那么多时间……”宜青懊恼地捂住了额头，觉得自己顺着西里尔的逻辑往下说，本身就是一件很愚蠢的事。他说这些话的目标又不是和机械师讨价还价，好让对方在繁忙的生活中挤出一段时间，留给两人闲聊。
两人也快翻过缓坡，跟上前方的士兵了，宜青停下了脚步。
“西里尔，你没有明白我的意思。”
西里尔偏过头，目光专注，似乎在等着他的解释。
宜青道：“哪怕你和我每天说上一小时的话，但只要你和加百列说得更多，我都会不高兴。”
他摇头阻止了对方的反驳，继续道：“好吧。不用那么多，你和他说上半小时，十分钟，不说话只见一面，我……”
“你不喜欢。”
“对，我不喜欢，很不喜欢。”宜青深深呼了一口气，心想总算把心里那股郁结的情绪理清了、说明白了。
他看到加百列和西里尔两人在一起的场景，就像嘴里被塞了一把帝国南部的特产酸莓，连呼吸里都带着难受的味儿。归根结底，那种感觉就是不高兴、不喜欢。
宜青忽然反应过来：“等等……西里尔？”
“你不喜欢”这句话不是他说的，除了西里尔还能是谁说的？
他惊讶地看着西里尔，对方正皱着眉头，像是在思考难题。把这一句不喜欢过秤，能够胜得过多年没见的友人吗？
西里尔少见的露出一丝犹豫的情绪。他抬起头，看向宜青道：“很久没人和我说过那些了。”
西里尔认真地数道：“他们去世了。老马丁不会说话，你对机械不感兴趣，除了前几次见面，就没有再提过。加百列知道的也很少，但他……”
他不知道怎么形容加百列对机械的感情，或许不如他那般热忱，但至少是小心揣在怀中、偶尔会拂去落尘的。这就已经很够了，在伯德先生和伯德太太离世后，他见过的人很少，加百列已经是最能和他说上话的人。
“我对机械……”宜青想要辩解几句，但觉得在事实面前，狡辩确实很无力。他喜欢西里尔，但对西里尔喜欢的那些金属构件缺乏兴趣。所以在和对方熟悉、明白对方不会离开自己之后，就再也没有刻意谈起这方面的话题。
他以为西里尔不懂，可西里尔记得比任何人都清楚。他眼前站着的人，原本就是帝国最杰出的机械师，那个能记住最复杂精微构造的脑袋，怎么会记不清两人间的谈话？
“如果你不喜欢，”西里尔顿了顿，“以前我也是那么过我，以后我不见……”
宜青打断道：“没有必要。”
他本来确实想要提醒西里尔不要和加百列走得太近，在听了西里尔说的话之后，才发现自己自私得有些过分。西里尔跟着他来到遥远的边境，从来没提过什么要求，他也给不了对方什么报偿，如果连重逢的朋友都要因为他的喜好失去了，他又把西里尔看成了什么呢？
“加百列是你的朋友，你想和他见面就和他见面。”
“可是你说一一”
宜青笑道：“是的，我说了我不喜欢。可是西里尔，为什么我不喜欢，你就要做出改变呢？”
看到对方茫然的眼神，宜青继续道：“加百列是你从小的朋友，你父亲曾经的学生，帝国中少有的能理解你的构想的人。这样一个人，也许以后再也遇不上了，你为什么想要为了我就不见他？”
西里尔眨了眨眼，觉得这个问题的答案非常明白。他肯定道：“因为你比较重要。”
比如制造一把长.枪时，枪.支的射程和射击的准确度是难以同时提升的两样性能，如果这把枪会被用于近身防守，那么射击的精准性就比射程重要，西里尔会毫不犹豫放弃后者。
宜青理解了西里尔是在用怎样的思维方式处理这个难题，可惜的是，他并不满足于这么冷硬的逻辑。
他握住西里尔的手，放在自己胸前，问道：“就只是这样吗？我想，应该还有其他答案。”
“没有。”
“有。”
西里尔看着他，像是觉得宜青不可理喻，分明很简单的问题，还要做无益的争论。他抽回手，闷声往上爬了几步，翻过了缓坡。也许是脚下没有踩准落点，或是没有估量好坡度，只见西里尔的身影一矮，就从缓坡的另一侧滚了下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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地方守军的长官已经将他那座在边境算得上豪奢的住所让了出来,但这似乎还是不能平息那位大人物的怒火。长官老老实实地站在门外，像一名卫兵般替对方看门,听见房中传来声声严厉的呵斥，默默把脑袋低得更低了一些。
“你不是说你有办法吗？你的办法呢？！”
帝国大皇子莱斯曼愤怒地发问,一脚踢向了身前的木桌，桌腿发出痛苦的呻.吟声，在他的威严下瑟瑟发抖。
总以皇室气度要求自己的继承人，此时已经难以保持那种浮在云端、毫无效用的风度，脸上露出了暴躁的神情。
跪在他身后的是十多名魔法师，他们的面貌都隐藏在黑袍中，乍看去只有一片幽冷灰暗的罩帽。听到皇子的斥责,众魔法师久久不语,最后还是一名头发花白的老者站了出来。他正是在芬洛城中便跟随在莱斯曼身边的魔法师卢克。
“我辈无能，还请殿下平息胸中怒火。”老魔法师哑声道，“城外围着的魔物数量实在太多，大家一时间拿不出什么好办法。”
莱斯曼压抑的目光中泄露出一丝危险的味道。他冷冷地看着眼前的魔法师,开口道：“离开芬洛的时候,你可不是这么说的。”
阴冷的毒蛇往往比暴躁的狮子更可怕。老魔法师很明白这个道理，也知道表面上的平静并不意味着对方怒火已消。要是他们不能尽快解决维科郡的危机，这位大皇子殿下想必不介意用他们的血肉投喂那群嗷嗷叫唤的魔物。
老魔法师颤声道：“我们会再想办法，请殿下放心！”
莱斯曼优雅地捡起被他拂落在地的图书，再也没看那群魔法师一眼。
“要多久？”
“十……三天。”老魔法师看着大皇子殿下暴烈的眼神，默默将时间缩短了数日。
“很好。”莱斯曼如同慰问前线士兵时一样，轻轻拍了拍老魔法师的肩膀,轻声说出的话如同一根细绳索，不动声色地套在了对方的脖颈上，“上一次你没让我失望，希望这次也是。”
十多名魔法师被他挥退，那名一直等在门外的军事长官恭敬地敲了敲门。
“有什么事？”莱斯曼整理着被拂乱了的衣衫，幽幽道。
“禀殿下，收到了迪比斯郡守军的回信，他们会派三个骑兵大队前来支援。”长官小心翼翼地汇报着，交代完迪比斯郡的增援情况后，又问了一句，“殿下，城外的形势严峻，只怕三个骑兵大队也未必能扭转战局……”
莱斯曼道：“你有什么建议？”
长官没有直接回答，避而报告起了维科郡守军的战损。护送信使向外求援、近几日的试探性出击，已经死伤了上千名士兵，如果真要凭借守军与那些魔物正面抗衡，那时的死伤人数……
“属下不敢托大，只是有些疑惑……约克堡的驻军距离也只有一百二十里，殿下为何不向约克堡求援？”
莱斯曼冷笑了一声，没有回话。他慢慢地走出房门，转身看向了东南的方向。隔着重重建筑，这个方向耸立着维科郡的城门，城门之外是黑压压的魔物，再远一些，穿过荒寂的平原和无数溪流，就是那座约克堡。他的胞弟所在的地方。
没有了血鸦的追踪，莱斯曼并不知道宜青不在约克堡中。就算他知道，也不会改变作出的决定。约克堡在他眼中已被打上了诺兰奥伦多的烙印，而维科郡是他手中的棋子，他们将在帝国西部边境这张期盼上厮杀，互有攻守，可进可退，但绝没有缴械投降的一日。
……
“几千只？疯了吗？！”卢西奥瞪大了眯缝的双眼，不敢置信地重复道。
二皇子殿下在遭遇战中遇上的魔物只有三只，不久前在约克堡城门前结束的战斗中也不过出现了十多只。在普通士兵的想象中，上百只魔物都已经是极为可怕且难以撼动的存在了，遑论上千只？光是想想那样的围城场景，所有人都感到头皮一阵阵的发麻。
当这股寒意顺着头皮渗进心中时，他们下意识地将目光看向了队伍最前列的那名男子。对方有着高贵的皇室血统，一头金发在阳光下耀眼醒目，良好的风度在与迪比斯郡骑兵的应对中展露无遗……最关键的是，对方是最坚定不移地相信在与魔物的战争中帝国必将取胜的一个人。
宜青察觉出了这些若有压力的视线，原本想挤出一个笑脸回应，然而着实有些困难：“看着我做什么？难道你们指望翻过了基伦山的魔物，加起来也只有十几只吗？”
他目送着那名骑兵远去，声音平静道：“它们既然进入了帝国的边境，早晚是要遇上的。”
成百上千的魔物，只要他们坚持战斗，总有一天是会遇上的，宜青对此毫不怀疑。
但为什么会是现在？为什么会在维科郡？
根据约克堡今日遭遇的魔物规模，按说不该有那么多魔物都集结在了一时一地。它们应该在广袤的荒原上游荡，偶尔三五成群地出没，是什么让上千只魔物同时选择了围在维科郡呢？
宜青按捺下心中的不解和困惑，率领众人继续朝迪比斯郡的方向前进。
一行人到了迪比斯郡的首府，受到了驻军长官的殷切接待。双方的接洽极为顺利，或许是帝国皇室的身份发挥了作用，或许是那几处矿产本就不是驻军所需的核心资源，对方没有刻意刁难就接受了那份由加百利拟定好的协议。
“多谢阁下的体谅。”双方签订好协议后，宜青起身告辞。
那名长官将他们送到了城门口，似乎有话要说。
宜青翻身上马，示意众人准备出发，那名长官终于开口问道：“属下斗胆问一句，殿下离开迪比斯之后，将去往何处？”
这个问题的答案不是军事机密，宜青也不觉得有隐瞒的必要，坦白回答道：“会去矿产地看一看。”
“殿下，您可知道……维科郡被魔物包围了？”迪比斯郡的这名军事长官隐隐是大皇子一派的，忍不住问道，“莱斯曼殿下就在维科郡，您不去救援吗？”
宜青沉声道：“我没有收到维科郡的求援信。”
“如果您收到了，您会去吗？”
宜青抿了抿嘴唇。一旁的卢西奥跳下马，挡在那名长官身前，讥笑道：“诺比尔，就因为几年前大皇子殿下把你从牢里捞出来，扔到了这破地方，你就对他感恩戴德了？该怎么做，殿下自然心中有数，轮不到你插话。”
那名叫诺比尔的长官没有理睬这么粗糙的讥讽，挡在宜青面前不曾走开。他完全可以在之前的谈判中，用迪比斯郡的矿产作为威胁，但他没有那么做。公事上，他恪守了帝国的行事规范，现在站在宜青面前询问，是出于私人情谊。
“约克堡有四万驻军，加上皇家守卫团，也不超过六万五千人。我不认为，从中抽调出一半，甚至更多的士兵，就解维科郡之围。”宜青尊重这名长官公私分明的态度，所以也给出了自己的回答。
“如果一一”
对方还想再问，宜青打了个手势，一队人都骑上马，急驰而去。
他知道那名长官想问的是什么。如果他手下有足够的兵力、有能力解开维科郡被围城的危机，他会去吗？
除非再从其他地方征调守备军，否则短时间内他能调动的士兵就只有那六万五千人，但他确实马上就会拥有对付魔物的利器了。一旦矿产地确认可以供应资源，枪械就将源源不断地输送到约克堡军士的手中。枪炮之威下，上千魔物又有何惧？
到了那时，如果维科郡的情势还如同今日一样危急，他会去吗？
……
迪比斯郡西南部有一片连绵的丘陵地带。覆盖在山坡上的树木早就被砍断，犹如刚修理过的平头，只剩下一茬木桩，整整齐齐地随着山脉起伏。黝黑如墨色的山岭中，无数矿洞像是蚁穴一样分布在隐蔽之处。
迪比斯郡的总督府和驻军早就十几年前就联合起来，对西南部的矿产进行勘探和开采。幸运或者不幸的是，此处的资源非常丰富，然而没有一种矿脉是帝国急需的。除了部分伴生金属矿之外，这片丘陵之中盛产的是能源石。
宜青等人在入夜前赶到了这片矿产区。
前方山谷中散布着零星的灯火，应该是在矿产区工作的平民结束了一天的工作，回到了简陋的平房中。
“翻过这个坡就到了，殿下。”
翻越丘陵地时骑马不如步行便利，卢西奥牵马走在宜青身后。他的右脚被地面突起的土块一硌，用鞋底蹭蹬了两下，擦去表面的薄土层，隐约看到点白亮的光。
卢西奥根本没将注意力放在那莹莹一点白光上。帝国刚勘探出第一座能源石矿坑的时候，不乏为这种荧光吸引的平民。他们偷偷混入开采的队伍，在上衣口袋中、鞋底、任何可以装上物品的地方塞进或大或小的能源石，以为可以凭借这些小石块实现一夜暴富的美梦。
然而皇家科学院的后续研究证明，这种会闪烁着白色光芒的矿物，根本没有多大的价值。硬度不够、抗压性极差，无法满足军事和民用的材料要求，在帝国发现西部边境大量存在这种矿产后，连稀缺性都大打折扣，被贵族摒弃在装饰的奢侈品之外。
宜青站在空旷的远望处，看了眼前方的山谷，对身后的士兵道：“卢西奥师团长，你带人先过去，不要引起骚乱，直接和那边领头的人接触。把我们签好的协定给他看。”
赶了那么久的路，宜青的神色有些萎靡，但他说话时的语气依旧平静，带着皇室特有的矜持和鬼气，让卢西奥没有反驳，挥手示意同样疲惫的士兵跟着他继续向前。
落在后面只有两个人。
宜青为了打破夜行的沉默，笑了笑道：“这里远离平原，应该没有魔物活动的踪迹，所以卢西奥他们才放心走在前面。”
跟他一样缀在队尾的是西里尔。平时就不爱说话的机械师因为流失了太多体力，面色苍白，更是小口喘着气没有答话。
宜青特意走在后面，就是为了扶他一把，知道如果开口询问，对方肯定会一口回绝，所以他连问也不问，就搀住了西里尔的左臂。
“辛苦你跟着走这一趟。”宜青诚恳道，“一路上我什么都没做，现在就快到了，你总不能还拒绝我的好意了吧？”
西里尔不良于行，本来应该安安稳稳待在约克堡的指挥所。但迪比斯郡的矿产地是不是符合他们的需求，不同门类的资源需要怎样协调开采，未来要从约克堡抽调多少士兵来建立运输线，这些都需要西里尔本人看过之后，才能决断。
他跟着众人从约克堡出发，穿过广袤的平原到了迪比斯郡首府，又折向西南，翻山越岭。体力充沛的士兵都为这一段路程的奔波感到疲惫，西里尔更是已经透支了力气，每一步都和踩在棉花上一样，软不着力。
以他的性子，不会主动对宜青开口，宜青只好多盯着他，在必要的时候自己凑了过来。
“呼哧一一”西里尔喘了一口气，试图抽回被宜青搀住的手臂。
宜青顺着他的手腕扣住了那柄下端磨损得厉害的拐杖，将对方的手臂搭在了自己的肩上：“我知道你能自己走，我只是想和你悄悄说些话。”
“在约克堡的时候，我们都很忙，难得有这么好的机会。”宜青道，“独处的机会。”
卢西奥带着众人走在前面，正好翻过了一个缓坡，他们的身影被山岭遮挡，消失不见，说两人现在是独处也没有错。
西里尔被宜青扶着，恢复了些力气，问道：“什么……话？”
宜青道：“你在书房里画图纸，我在武场看士兵操练，一天也见不到几次面。”
“加百列经常找你谈机械制造的问题。”
西里尔对于这种谈话间话题的跳跃反应很慢，过了一会儿才挤出疑惑的声音：“嗯？”
随后，他想到了什么，认真道：“他来问我。”在西里尔看来，交谈的两人只有就某个领域具有相同水平的见解与认知时，才能说得上是谈论问题。加百列来书房找他，只是来问他一些浅显的问题，还说不上谈论。
这个纠正对机械师而言非常关键，在宜青眼中却没什么区别。他微微一笑道：“总之，我很不高兴。”
西里尔的双唇轻分，神色有些讶异。他离开地下室之后，勉强学会了简单地关心他人，虽然关心的对象只有那一个人。
“为什么不高兴？”
宜青叹了口气，觉得自己应该把话说得更直白一些。山林中时有鸟雀扇动翅膀、风吹过梢头的微弱声响，他那些声音变得有些渺远了，开口道：“因为你经常见他，不见我，所以我不高兴。”
西里尔道：“加百列不会每天都来问我。”加百列身为师团长，也有许多杂务要处理，不可能天天都去找西里尔闲谈，两人未必会天天碰面。但西里尔和宜青住在一间房，仔细算起来，他们见面的次数反而多。
“但你会和他说许多话。”宜青道。
西里尔点了点头，道：“以后睡前我留半小时……不，四十分钟。”
“你本来就睡得晚，再留那么多时间……”宜青懊恼地捂住了额头，觉得自己顺着西里尔的逻辑往下说，本身就是一件很愚蠢的事。他说这些话的目标又不是和机械师讨价还价，好让对方在繁忙的生活中挤出一段时间，留给两人闲聊。
两人也快翻过缓坡，跟上前方的士兵了，宜青停下了脚步。
“西里尔，你没有明白我的意思。”
西里尔偏过头，目光专注，似乎在等着他的解释。
宜青道：“哪怕你和我每天说上一小时的话，但只要你和加百列说得更多，我都会不高兴。”
他摇头阻止了对方的反驳，继续道：“好吧。不用那么多，你和他说上半小时，十分钟，不说话只见一面，我……”
“你不喜欢。”
“对，我不喜欢，很不喜欢。”宜青深深呼了一口气，心想总算把心里那股郁结的情绪理清了、说明白了。
他看到加百列和西里尔两人在一起的场景，就像嘴里被塞了一把帝国南部的特产酸莓，连呼吸里都带着难受的味儿。归根结底，那种感觉就是不高兴、不喜欢。
宜青忽然反应过来：“等等……西里尔？”
“你不喜欢”这句话不是他说的，除了西里尔还能是谁说的？
他惊讶地看着西里尔，对方正皱着眉头，像是在思考难题。把这一句不喜欢过秤，能够胜得过多年没见的友人吗？
西里尔少见的露出一丝犹豫的情绪。他抬起头，看向宜青道：“很久没人和我说过那些了。”
西里尔认真地数道：“他们去世了。老马丁不会说话，你对机械不感兴趣，除了前几次见面，就没有再提过。加百列知道的也很少，但他……”
他不知道怎么形容加百列对机械的感情，或许不如他那般热忱，但至少是小心揣在怀中、偶尔会拂去落尘的。这就已经很够了，在伯德先生和伯德太太离世后，他见过的人很少，加百列已经是最能和他说上话的人。
“我对机械……”宜青想要辩解几句，但觉得在事实面前，狡辩确实很无力。他喜欢西里尔，但对西里尔喜欢的那些金属构件缺乏兴趣。所以在和对方熟悉、明白对方不会离开自己之后，就再也没有刻意谈起这方面的话题。
他以为西里尔不懂，可西里尔记得比任何人都清楚。他眼前站着的人，原本就是帝国最杰出的机械师，那个能记住最复杂精微构造的脑袋，怎么会记不清两人间的谈话？
“如果你不喜欢，”西里尔顿了顿，“以前我也是那么过我，以后我不见……”
宜青打断道：“没有必要。”
他本来确实想要提醒西里尔不要和加百列走得太近，在听了西里尔说的话之后，才发现自己自私得有些过分。西里尔跟着他来到遥远的边境，从来没提过什么要求，他也给不了对方什么报偿，如果连重逢的朋友都要因为他的喜好失去了，他又把西里尔看成了什么呢？
“加百列是你的朋友，你想和他见面就和他见面。”
“可是你说一一”
宜青笑道：“是的，我说了我不喜欢。可是西里尔，为什么我不喜欢，你就要做出改变呢？”
看到对方茫然的眼神，宜青继续道：“加百列是你从小的朋友，你父亲曾经的学生，帝国中少有的能理解你的构想的人。这样一个人，也许以后再也遇不上了，你为什么想要为了我就不见他？”
西里尔眨了眨眼，觉得这个问题的答案非常明白。他肯定道：“因为你比较重要。”
比如制造一把长.枪时，枪.支的射程和射击的准确度是难以同时提升的两样性能，如果这把枪会被用于近身防守，那么射击的精准性就比射程重要，西里尔会毫不犹豫放弃后者。
宜青理解了西里尔是在用怎样的思维方式处理这个难题，可惜的是，他并不满足于这么冷硬的逻辑。
他握住西里尔的手，放在自己胸前，问道：“就只是这样吗？我想，应该还有其他答案。”
“没有。”
“有。”
西里尔看着他，像是觉得宜青不可理喻，分明很简单的问题，还要做无益的争论。他抽回手，闷声往上爬了几步，翻过了缓坡。也许是脚下没有踩准落点，或是没有估量好坡度，只见西里尔的身影一矮，就从缓坡的另一侧滚了下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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